《阳光灼灼处,少年永不老》
蝉鸣与树影的褶皱里 老槐树的枝条在风里簌簌摆动时,蝉蜕的空壳正从树皮下悄然剥落,我总记得那年夏天,巷口的冰棍车铃声穿透层层热浪,像把透明的刀,将凝固的时光划开一道口子,1996年的阳光是蜜色的,带着蜂窝煤燃烧后的余温,裹着大杂院里飘来的葱油香,在晾衣绳上晒得发烫的被单间流淌成河。
水泥地上用粉笔画出的跳房子图案早被踩得模糊,却总在正午时分变得格外清晰,那时我们穿着回力鞋在滚烫的地面跳跃,裤兜里的玻璃球叮当作响,隔壁王叔的28寸永久自行车斜倚在墙根,后座上永远挂着装菜用的竹筐,筐底积着层暗绿的苔藓,屋檐下的燕巢年复一年地修补,雏鸟探头时掉落的绒毛被风卷着,飘进我们捉蚂蚱的玻璃罐里。
午后两点的阳光最具侵略性,能穿透竹帘的孔隙,在水泥地上织出菱形的光网,我常看见父亲的白背心洇出汗渍,像宣纸上晕开的墨迹,他总坐在藤椅里打盹,手里的《故事会》滑落膝头,书页被穿堂风掀起时,会惊动趴在门槛上打盹的橘猫,蝉鸣声在这时最盛,仿佛千万把锯子同时切割着空气,却意外地让人心安。
铁皮屋顶上的秘密航线 五金厂废弃的仓库是我们的诺亚方舟,生锈的铁皮屋顶被晒得发软,踩上去会发出闷响,像踩在巨人的鼓面上,我们猫着腰穿过铁丝网的缺口,裤脚沾满苍耳子,书包里装着从家里顺来的馒头和汽水瓶,天花板的裂缝漏下几道光柱,灰尘在光里起舞,像被惊动的银河。
小飞总带着他的海鸥牌相机,镜头盖上的红绳已经褪成粉色,我们轮流爬上歪斜的木箱,摆出董存瑞炸碉堡的姿势,让光影在脸上切割出深浅不一的疆域,相纸显影时,那些夸张的表情在药水里浮沉,犹如溺水的蝴蝶,如今再看那些泛黄的照片,才发现背景里斑驳的"安全生产"标语,早已预言了某个时代的终结。
黄昏时分,我们躺在余温尚存的铁皮上,看云层被夕阳锻打成青铜器,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,铁轨的震颤顺着地面爬上来,让心跳也跟着共振,不知是谁先起的头,我们开始往铁轨方向扔石子,看它们划出银亮的抛物线,像在绘制通往未来的航线,那年我们十四岁,相信石子落下的地方,定有比大杂院更大的世界。
暴雨冲刷出的沟壑 变故来得像场雷阵雨,先是五金厂烟囱停止冒烟,接着王叔的自行车后座挂上了收废品的麻袋,巷口的冰棍车换成烤羊肉串的推车,孜然味混着焦糊的油脂气,把往日的甜香驱赶得无处遁形,小飞父亲下岗那日,我们看见他蹲在槐树下抽了一整包红梅,烟蒂在脚边围成暗红的星群。
暑假最后一天,我们在仓库发现拆迁告示,墨汁未干的"拆"字张牙舞爪,覆盖了墙上的粉笔画,小飞突然发狠似的踢翻木箱,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滚,像场微型沙尘暴,我们沉默着用石子在地上刻下名字,刻痕里渗出的铁锈色,像未愈合的伤口。
暴雨在午夜来袭,我听见铁皮屋顶发出痛苦的呻吟,雨水从裂缝灌进来,在地面汇成蜿蜒的溪流,晨起时,仓库已成废墟,扭曲的铁皮像被揉皱的锡纸,我们的名字早被雨水冲进下水道,只有半张照片卡在瓦砾间,画面里举着木棍的少年,正在透过时空与我对视。
光斑里的琥珀标本 二十年后故地重游,玻璃幕墙的反光刺痛眼睛,仿古商业街的音响循环播放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,电子合成的童声甜得发腻,我站在全息投影的槐树影里,看虚拟的蝉在空气中振动翅膀。
奶茶店的落地窗前,几个中学生对着手机摆拍,他们的校服比我们当年挺括,眼里的光却同样灼人,当其中一人转头与我对视的瞬间,我分明看见十四岁的自己从时光深处走来——裤脚沾着苍耳子,手心攥着温热的玻璃球。
暮色渐浓时,天际线泛起旧照片似的昏黄,有穿汉服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走过,腕间银镯与共享单车的扫码声叮当相撞,我忽然听见遥远的蝉鸣穿透时空,1996年的阳光从记忆裂缝喷涌而出,将此刻镀成永恒的金色。
霓虹初上的刹那,整条街的灯光都变成了那年仓库里的光柱,我看见无数个自己在光里穿梭:翻铁丝网的,刻名字的,扔石子的...他们最终汇聚成瞳孔里的光斑,凝结成琥珀色的标本。
风起时,奶茶店的纸杯被卷向高空,像我们当年放飞的纸飞机,而云层之上,十四岁的星辰永远年轻,永远在盛夏的夜幕里闪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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